? ? ? ? ? ? ? ? ? ? ? ? ? ? ? ? ? ? ? ? ? ? ?宮崎駿八十歲了,為什么人人都愛他?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1-01-09? ?青野豐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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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09 來源:鳳凰網(wǎng)讀書?
“如果你在下雨天的車站,遇到被淋濕的妖怪,請把雨傘借給它,你會得到森林的通行證噢~”
一位網(wǎng)友的這樣一句話,大概表達出了許多看過《龍貓》的觀眾偷偷藏進心底的美好幻想。在宮崎駿的故事里,溫情又奇異的世界屬于所有人,不管大人還是小孩,誰都抵不住那份純真奇妙帶來的會心一笑。
那個世界里,總是有著褐色的泥土、齊腰的綠植、參天的樹木、湛藍的天空、清澈的海水、安逸的村莊,還有著各種各樣的動物與精怪,萬物有靈,平等和睦。這是一種孩童般的天真,更是人類擁有過的童年——我們曾經(jīng)就是這樣子在自然中生活,只不過所謂文明進步,讓我們離那片原鄉(xiāng)越來越遠。
正如本文作者、文化批評家馬小鹽所說:“學人類打傘、和人類一樣有自己專屬電車的龍貓,便是孩子氣的大自然的化身。宮崎駿影片里人與自然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一若前現(xiàn)代時期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
剛剛過去的1月5日,是宮崎駿八十歲的生日。也就在最近,經(jīng)典動漫《龍貓》經(jīng)宮崎駿親自授權(quán),終于出版了簡體中文繪本,這是中國首次引進吉卜力官方唯一的簡體中文版作品,并且首次收錄了部分電影中未曾曝光的珍藏畫面。這個將“夢想、人生、生存這些深刻話題融入到自己畫作”的日本傳奇導演,用他畢生的靈感與才華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難忘的形象和故事,不僅安撫著每一顆疲憊的心,也召喚著我們尋回那些被遺忘了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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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常以為,動漫是專門制作給孩子觀看的影像藝術(shù)。宮崎駿動漫的出現(xiàn),糾正了人們這一既定的偏見。很多成年人亦是宮崎駿動漫的粉絲,我自己就是宮崎駿動漫的粉絲之一。每每疲憊不堪之時,我便遁入宮崎駿動漫的綺麗王國里,俗世的諸多紛爭與糾葛,在宮崎駿動漫安慰劑般的愛意紛薰之下,就此煙消云散了。
眾所周知,全世界的動漫產(chǎn)業(yè)里,唯有日本動漫可與好萊塢動漫相抗衡,而宮崎駿就是其間的代表性人物。宮崎駿在日本動漫界獲得完全的認可,源于拍攝于1984年的《風之谷》。這部風格清麗的東方式動漫,完全擺脫了當時日本流行的科幻機械類動畫的影響,諸如不二雄的《機器貓》(《哆啦A夢 ドラえもん 》)、河森正治的《超時空要塞》。當時日本動漫大多還是因襲西方敘事,科幻、機械、戰(zhàn)斗,才是動漫敘事的主流。很多中國觀眾是《機器貓》的粉絲,他們應該記得這部動漫電視劇與日本傳統(tǒng)文化幾無關(guān)聯(lián)。正是從《風之谷》之后,宮崎駿徹底行走在自己獨有的美學風格之上:傳承日本精怪神話的萬物有靈論的同時反思現(xiàn)代性。榮獲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的《千與千尋》便是其美學風格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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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動漫與好萊塢動漫幾乎是完全相異的兩個美學物種。好萊塢動漫一向喜好以二元敘事的方式獲得大眾的青睞,諸如善與惡、真與假、美與丑,最后結(jié)尾往往以好人獲得勝利而告終,諸如《灰姑娘》《愛麗絲漫游記》《功夫熊貓》等等。最近幾年皮克斯動畫工作室有糾正這種二元敘事的趨勢,譬如最近熱映的《心靈奇旅》。我想皮克斯動漫工作室的這種敘事方式的改變,應該從宮崎駿動漫里獲益匪淺。在宮崎駿動漫里,二元對立幾乎消弭不見,即若看上去很兇惡的人與事物,亦有他(或它)可愛的一面。宮崎駿本質(zhì)上是一個“性本善”論者,他相信愛可以消融一切隔閡。譬如《千與千尋》里嗜財如命面貌丑陋的魔女湯婆婆,亦是個遵守規(guī)則寵溺兒子的母親。《龍貓》里更是沒有一個面目可憎的人物,每一個角色皆愛心滿滿;父母、姐妹、鄰人、村民、灰塵精靈與龍貓,大家都是互助互愛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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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東西方動漫敘事美學上的差異,本質(zhì)上是宗教信仰導致的差異?;浇淌且簧裾撔叛?,這種信仰在文化方面最擅長二元敘事:上帝與魔鬼、天堂與地獄、光明與黑暗等等。這種信仰亦有它的等級鏈:神-人-物。神統(tǒng)治人,人統(tǒng)治物。正因為人可以統(tǒng)治物,人掠奪大自然時,才認為理所應當,才可以毫無愧意,因為這是神賜予人的權(quán)利。人因此無盡的捕獲物、獵殺物、闖入并侵占物的空間,一如《千與千尋》里那對貪婪吞咽諸神食物并變成豬的父母。
現(xiàn)代性是資本主義的產(chǎn)兒之一,德國哲學家馬克斯?韋伯在他的著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一書里,論證了宗教觀念(新教倫理)與隱藏在資本主義發(fā)展背后的某種心理驅(qū)力(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生成關(guān)系。當然,韋伯書中的資本主義,是理想范式的資本主義,我們可以稱之為理性的資本主義。但資本一旦啟動了它的引擎,未必能夠永遠控制在理性的范疇之內(nèi)。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就認為資本主義的掘墓人不是無產(chǎn)階級,而是癲狂的資本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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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深處在資本的癲狂之中。近幾十年,環(huán)境污染、大量珍稀動物的滅絕、無度的開發(fā)、消費社會中被異化的人,皆是所謂文明進步的受害者。我們會常常在一些科幻影片中,看到機器人、原子彈、病毒(這個我們正身處其間)等現(xiàn)代性產(chǎn)物導致的人類滅絕,在我看來,這并非一種大屏幕上的幻覺、一種杞人憂天,更可能是我們的未來。
而日本傳統(tǒng)精怪神話的目的在于彰顯萬物有靈:樹有樹靈,山有山神,河有河童,雪有雪女,即若是一塊破抹布,亦有餿味熾烈的怨靈——名叫白容裔??档抡軐W里說不清道不明的物自體,在日本傳統(tǒng)神話里皆以精怪的形象獲得“物”格——相對于人類的人格而言。相比于基督教的神-人-物的等級序列,萬物有靈論是一種幾無等級制的神話體系,在這里,萬物共存,互惠互利,人不能奴役物,物亦不可奴役人。一如《龍貓》里的龍貓和小月一家,小月給大龍貓以遮雨的傘,大龍貓便回賜小月以龍貓巴士,幫助小月上天入地尋覓迷路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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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基督教與萬物有靈論的核心皆是愛,但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愛的神學體系:如果以人為核心畫一個坐標,基督教的愛是等級序列縱坐標一樣的愛,神在最高處,物在最低處,人居于中間;而萬物有靈論則是萬物平等橫坐標一樣的愛,在這里,神-人-物皆處于同一水平面。恰恰是這東西方傳統(tǒng)文化構(gòu)成的一橫一縱的愛坐標,主導著當今世界動漫產(chǎn)業(yè)的敘事風格與美學格局。
作為宮崎駿影片的美學原液,日本傳統(tǒng)精怪神話的萬物有靈論孕育出了宮崎駿動漫與好萊塢動漫截然相異的風格。在宮崎駿動漫世界里,一切皆擁有靈魂,一切皆充滿生命氣息,一切亦無高貴與鄙賤,即若是一粒灰塵,亦有手有腳有眼睛,和人類一樣有自己的癖好與愛心——《龍貓》里的灰塵精靈便是最好的例證。宮崎駿動漫之所以在現(xiàn)代社會獲得人們的廣泛贊譽與認同,不但與他的動漫藝術(shù)中豐溢的愛心與童心有關(guān),更與他在動漫藝術(shù)里因萬物有靈而呈現(xiàn)出來的平等意識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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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沒有國界,雖然宮崎駿是日本的動漫藝術(shù)家,卻同時屬于所有人。有時候我問自己,宮崎駿動漫之所以吸引我的根本原因在哪里?是早已丟失的童心?是絢爛可愛的色彩?是無處可覓的純真?是精靈古怪的想象?還是環(huán)保思想與平等意識?對我來說,以上皆是,但并非全部。宮崎駿視覺藝術(shù)給予我們的,顯然比上面所言的更多。我們知道,成為現(xiàn)代人的代價,意味著物質(zhì)豐富的同時,個人經(jīng)驗與自然經(jīng)驗的嚴重匱乏。我們一如鋼筋水泥鑄造物里豢養(yǎng)的穴居動物,在簡單的兩點一直線之間:起床、吃飯、上班、再吃飯、休息、起床、吃飯、再上班......日本畫家石田徹也,就非常明悉我們的存在現(xiàn)狀,他的畫作里充斥著現(xiàn)代大都市被異化至面目全非的人類。
石田徹也想告訴我們,我們自以為奴役物的同時,卻被物所奴役:鋼筋水泥鑄造的樓群便是我們的存在森林,筆直的柏油馬路便是我們的林間小道,蠕動如爬蟲的汽車便是我們的軀殼,我們都是卡夫卡小說里的格里高爾,正經(jīng)歷著變形記般的遭遇,而不自知。同樣是日本著名的視覺藝術(shù)家,宮崎駿卻是石田徹也的反面:宮崎駿是樂觀的,石田徹也是悲觀的;宮崎駿是大眾的,石田徹也是小眾的;宮崎駿是雅俗共賞的,石田徹也是俗人所排斥的。但這相異的兩面,亦是反思現(xiàn)代性這同一硬幣的兩面,他們殊途同歸。如果說石田徹也悲戚絕望的畫面畫出了我們存在的嚴峻困境,那么宮崎駿愛心豐沛的動漫則繪出了我們的精神原鄉(xiāng)——人類曾經(jīng)共有的童年;在石田徹也夜梟般哀泣我們的生存現(xiàn)狀之時,宮崎駿則試圖通過孩童的視野提醒我們,人類在進步的同時,亦在遠離大自然,遠離我們存在的童年。
在宮崎駿的視覺世界里,我們很少看到現(xiàn)代化大都市,我們看到的多是人類的前現(xiàn)代居所:褐色的泥土、齊腰的綠植、參天的樹木、湛藍的天空、清澈的海水、安逸的村莊……諸如此類的美麗事物,鉆石般絢爛多元的鑲嵌在萬物皆有靈性的大自然之中?!洱堌垺防锏男≡乱患?,便是從城市遷徙到了鄉(xiāng)村;千尋一家迷途誤入湯屋,亦是從城市去鄉(xiāng)村的路上。在這些故事里,即若有現(xiàn)代化設(shè)施出現(xiàn),亦是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巧妙地點綴在大自然的軀體之上,而非大范圍的侵占,譬如《龍貓》里的龍貓巴士,《千與千尋》里鋪設(shè)在海水之上的有軌電車,以及由英國兒童文學作品改編而來《哈爾的移動城堡》里活物一般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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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影片里的主角們,處于與她或他所融洽的空間之中,主角是孩子,大自然亦處于它的孩童期——這里有各種各樣的植物、動物與精靈。人類與大自然,彼此好奇,心存敬畏,和睦相處,而非一味地規(guī)訓與被規(guī)訓、征服與被征服、掠奪與被掠奪?!洱堌垺防飳W人類打傘、和人類一樣有自己專屬電車的龍貓,便是孩子氣的大自然的化身。宮崎駿影片里人與自然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一若前現(xiàn)代時期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
曾幾何時,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言的那個軸心時代,恰是多神教昌盛的時代。在基督教一統(tǒng)歐洲大地之前,多神教才是這個星球的主宰。萬物有靈論不過是多神教的一個變調(diào)而已。在人類史的開端,我們共同的祖先,那些身處“兒童期”的人們,對大自然的萬事萬物擁有敬畏與好奇之心,于是萬物擁有了靈性,于是諸神誕生了,于是多元的思想在人們之間流轉(zhuǎn)。在我看來,宮崎駿便是視覺藝術(shù)里的荷爾德林,他通過貌似簡單實則深刻的動漫創(chuàng)作,召喚我們這些被異化了的現(xiàn)代人返鄉(xiāng),返回被遺忘了的歲月,返回人類存在的童年,與大自然和睦相處共同嬉戲:人,應當持有稚子之心,詩意地棲居,而非物化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