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賈樟柯：用紀錄片書寫文學與記憶，尋找歷史的證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0-3-15? ?青野豐隆

南都 朱蓉婷：時隔十年，“科長”又拍紀錄片了。在不久前落幕的第7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上，導演賈樟柯新作《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入圍本屆電影節(jié)特別展映單元，得到國外媒體的廣泛關(guān)注。

距離上一次拍紀錄片《海上傳奇》已時隔十年，這一次，電影的“主角”是一群作家。《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從2019年的呂梁文學季開始講起，當代中國最重要的作家們悉數(shù)出鏡：出生于上世紀50、60、70年代的三位作家：賈平凹、余華、梁鴻，成為影片最重要的述說者，莫言、蘇童、歐陽江河也有現(xiàn)身。影片追憶了已故作家馬烽，講述不同年代出生的作家所經(jīng)歷的時代，個人經(jīng)驗、文學表達、新中國記憶彼此交織，展開一場對文學與村莊，跨度70年中國往事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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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是通往真實的橋梁”

在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國內(nèi)導演罕見地將鏡頭對準作家群體。此前，賈樟柯已經(jīng)在2005、2006年連續(xù)拍攝了兩部圍繞藝術(shù)家的紀錄片，一部是關(guān)于劉小東的《東》，一部是關(guān)于服裝設計師馬可的《無用》。

這次，為什么拍作家？對此，賈樟柯在柏林電影節(jié)（Berlinale Talents）上回應了觀眾的疑惑：“作家有非常強的感受力和表達力，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回到過去，更好地了解我們這些年的生存經(jīng)驗……優(yōu)秀的作家就像一個送信的信使，是一個報信的人，我們的社會和生活發(fā)生了什么問題，他們第一時間告訴大家，文學是我們最古老最方便的表達方式，我們總是從文學中最早發(fā)現(xiàn)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問題?！?/span>

影片中的戲曲元素同樣引起觀眾的好奇，開場部分的晉劇，賈平凹部分的秦腔，余華部分的越劇，梁鴻部分的豫劇等等，某種程度上延續(xù)了賈氏電影的聲音藝術(shù)語言，讓人聯(lián)想起《天注定》中對戲曲故事的巧妙搬演。

在賈樟柯看來，作家就像是“說書人”，我們的民族記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通過戲曲、評書這樣口傳的方法一代一代往下傳的，民間戲曲人，和作家坐在書齋里寫作，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是古老的傳遞人類經(jīng)驗的一項工作，因此，在電影里加入戲曲能給“寫作者”這個身份帶來更悠遠的歷史感。

回顧賈樟柯的作品，有個一以貫之的關(guān)注焦點：用電影記錄時代，強紀實感，每部電影的背后都或多或少帶著某一社會變革的背景，《小武》的背后是改革開放，《天注定》的背后是暴力犯罪，《三峽好人》的背后是城市化，《江湖兒女》的背后是“江湖”的失序……他在這條道路上逐漸找到了自己的語言和材料：用電影記錄社會變革，所以我們可以從賈氏電影世界里，清晰看到一幅幅由臉孔構(gòu)成的廣闊歷史圖景。

關(guān)于這一點，賈樟柯在自己的電影手記《賈想》里也有過一番論述：“對我來說，一切紀實的方法都是為了描述我內(nèi)心體驗到的真實世界。我們幾乎無法接近真實本身，電影的意義也不是僅僅為了到達真實的層面。我追求電影中的真實感甚于追求真實，因為我覺得真實感在美學的層面，而真實僅僅停留在社會學的范疇。就像在我的電影中，穿過社會問題的是個人的存在危機，因為終究你是一個導演而非一個社會學家?！?/span>

同樣地，在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里，他把鏡頭對準寫作者，讓他們講述自己的精神成長史，看似文學主題，關(guān)注的依舊是說不盡的城市與鄉(xiāng)愁。他尋找人物，目的是尋找“歷史的證人”。

在本屆柏林電影節(jié)上，賈樟柯有不少精彩的發(fā)言。其中，關(guān)于影片的拍攝初衷，他這樣說道：“對年青一代來說，我們對于城市的經(jīng)驗越來越多，對于農(nóng)村的經(jīng)驗反而減弱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有必要拍攝一部影片，來談鄉(xiāng)村的記憶跟我們的關(guān)系。我選擇了一些作家，他們都是從這一種生活里面開始來寫作的，我想通過紀錄片來了解歷史，對歷史留下一些證詞，尋找一些歷史的證人?！?/span>

對于賈樟柯來說，無論是劇情片還是紀錄片，它們都是通向真實的不同橋梁?！斑@個真實就是中國人真實的生活，這部影片里的三位作家，他們個人的生活和記憶，帶來了我們對于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的一種認識，他們都是歷史的證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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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作為起點，一直給我提供靈感”

在成為導演之前，賈樟柯很早就是一名文學青年，他最初的閱讀來自童年。出生在一個教師家庭，父親是汾陽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特別喜歡古典文學，小時候家里并不富有，但書架上會有書，大部分是古典文學，唐詩、宋詞、《紅樓夢》、《水滸傳》。父親是一個當時的“現(xiàn)代人”，在賈樟柯還不識字的時候，就開始教他背唐詩。

“那些文字的創(chuàng)造者，那些作家精煉的文字，會告訴我們此刻的心情是什么，它幫助我們理解自我，理解我們自己正在經(jīng)歷什么樣的情感波動，讓我在一個小孩子的內(nèi)心，感受到不一樣的情感，所謂詩意，就在這樣一種陌生化里產(chǎn)生了。”

21歲離開呂梁，在21年的生活里面，文學一直伴隨著他，是他的重要伙伴。在那個年代，文學一直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愉悅來源，同時也是在老家，他寫下了第一行詩，寫出了第一個劇本。

“故鄉(xiāng)作為起點，它一直給我提供靈感，對我來說它是我的故鄉(xiāng)，它也是中國，因為它很普遍，我的故鄉(xiāng)什么樣子，中國就是什么樣子，它一直給我啟發(fā)?！爆F(xiàn)在，賈樟柯的生活有一半時間都在汾陽。

賈樟柯經(jīng)常開玩笑說：“沒有特點就是我故鄉(xiāng)的特點。”他在中國西北部一個小城市汾陽出生長大，“它的特點就是幾乎所有中國小城市都像我的故鄉(xiāng)，所以它有很大的代表性。”從1998年拍出第一部電影《小武》開始，拍了十幾部電影，背后的故事里總有故鄉(xiāng)汾陽的身影。

在故鄉(xiāng)萌發(fā)最初的文學沖動，多年后，他又把文學帶回了故鄉(xiāng)。2019年，賈樟柯回到家鄉(xiāng)賈家莊創(chuàng)辦“呂梁文學季”，召集了中國幾乎所有最重要的當代作家，匯聚到一座小小的村莊里。

據(jù)文學季的總監(jiān)、著名詩人歐陽江河回憶，就在文學季馬上就要開幕的前幾天，賈樟柯突發(fā)奇想說要拍一部電影，幾天之內(nèi)就把整個班子搭起來了。電影原來的名字叫《一個村莊的文學》，最初的想法是拍文學季本身的現(xiàn)場記錄，拍攝團隊找來了一些當?shù)氐霓r(nóng)民，在家里頭、在田地里來朗讀詩人和小說家寫的句子，沒想到效果很好，這個拍攝場景一下子觸發(fā)了賈樟柯的靈感：文學和電影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結(jié)合。

很快，賈樟柯分別到梁鴻、余華和賈平凹的家鄉(xiāng)進行了好幾天的拍攝，最終形成了一部文學和村莊、文學創(chuàng)作與中國鄉(xiāng)村變化轉(zhuǎn)型相互纏繞的個人史，改名為《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取自余華在片中隨口而出的一句話。

“我覺得是一部史詩性的電影。”歐陽江河認為，它從五十年代開始拍，一直到眼下2019年，透過四位作家的講述，他們的寫作史、個人成長史、他們和農(nóng)村的關(guān)系，重拾了遠去的鄉(xiāng)村記憶，正如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對賈樟柯的一句評價：我們通過賈樟柯才真正從電影的角度看到了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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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好的電影本身應當具有文學性

如果不是因為疫情影響，梁鴻本來應該出現(xiàn)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jié)上。取消了期待已久的柏林之行，梁鴻說，“挺可惜的”。

作為影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的主要人物，作家梁鴻的篇幅占到近半小時。這是她首次登上大銀幕，也是她第一次接觸賈樟柯本人，“他的電影我?guī)缀跞伎催^，卻從來沒見過他”。

談及首次“觸電”的感受，梁鴻對南都記者說：“賈導是一個非常認真、有水平的導演，在拍攝過程中，他對于電影都有非常清晰的想法，但他不會安排我們?nèi)パ菔裁?，只是從我們聊天里面去抽取他所需要的?nèi)容，去琢磨他電影的結(jié)構(gòu)?！?/span>

在梁鴻看來，這部電影以作家的私人生活史來串聯(lián)整個社會的發(fā)展史和精神史，因此在導演與作家的訪談過程中，難免會觸及家庭和往事的話題。

“談到過去的事情，我還是特別感慨的，加上之前并沒有做好心理防備，所以突然間就被擊中了，一些童年往事和家庭內(nèi)部情感，都被突然間展示了出來，覺得過去的辛酸，過去的家庭所承載的意義，對我之后人生的意義，就在那一瞬間出來了，我覺得還是挺好的一件事情?！?/span>

雖然這是梁鴻與賈樟柯的初次接觸，但梁鴻早已是他的骨灰級影迷。時至今日，談及對賈樟柯的電影，《小武》依然是梁鴻對其感情最深刻的一個印記。

梁鴻認為，好的文學和電影之間本身就不存在隔閡，好的電影導演會從文學里找到特別好的文本去改編，好的電影本身也是應當具有文學性的，而文學本身也有電影性，兩者之間沒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它們都是給觀眾給讀者展示一種世界的構(gòu)造，或者一種視覺的真相，或者某種他想要展示的思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家和導演可以互相理解。

歐陽江河談賈樟柯：他的作品把我拉了回來

在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作為呂梁文學季的文學總監(jiān)，著名詩人歐陽江河也有短暫的出鏡。他和賈樟柯相識于1997年，當時，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導演，歐陽江河很是欣賞。

“那時候《小武》剛拍出來，在一場青年批評家活動上，我們認識了。上午看完《小武》，賈樟柯下午來了，我們一起討論。后來一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聊他的電影《站臺》的劇本、談構(gòu)想，他在我的家里認識了一些文學界的朋友，像翟永明、西川。后來，西川還被他相中，去演了《站臺》里的一個角色……”

歐陽江河還記得一個細節(jié)。有一回賈樟柯到家里做客，聽見一個燒開水會像哨子一樣叫的水壺，賈樟柯一下子就受到啟發(fā)，想出了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兩個人轉(zhuǎn)了一圈以后回到老家，一句話都不說，突然，水燒開了，發(fā)出吹哨子一樣的聲音……后來，這個水壺就成了電影里的一個道具。

后來，兩人還有過諸多合作，不過，其中最為“華彩”的一筆，是在2008年賈樟柯執(zhí)導的電影《二十四城記》中，歐陽江河的一首長詩《玻璃工廠》在片中的浮現(xiàn)。這是一部關(guān)于國營工廠三代職工境遇變遷的劇情片，影片最后配上了一句歐陽江河的詩，在那個瞬間，詩歌文本和影像的結(jié)合，產(chǎn)生了文學與電影的互文效果：“整個造飛機的工廠是一個巨大的眼球，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span>

一個是導演，一個是詩人，他們以電影和詩句為載體，在各自的陣地里真誠面對“人”的處境，對現(xiàn)實歸謬。另一方面對歐陽江河來說，賈樟柯的創(chuàng)作和觀察世界的方法，也無形中彌補了他的“盲點”。

“他讀詩，寫詩，也喜歡我的詩，盡管我們的寫作方法很不一樣，他很重視現(xiàn)實世界，底層以及縣城的生活經(jīng)歷，恰好這一塊是我比較欠缺的，透過他我汲取并理解了中國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區(qū)的生活?！?/span>

歐陽江河坦言，“一直以來，我的寫作和我關(guān)注的問題都是比較高蹈、抽象，有點象牙塔吧，他的作品把我拉了回來，有一個落地，讓我更接地氣，站在大地上。我從他那兒得到了相當多的東西?！?/span>

第二屆呂梁文學季預計五月底、六月初中旬舉行，暢想今年的計劃，歐陽江河表示，接下來會在“電影與文學”的思路上做更多的文章。

“我們現(xiàn)在總在說中國電影缺少好劇本，那么好劇本和創(chuàng)意，有沒有可能直接從當代小說里面找到呢？我們可以在文學節(jié)提供一個這樣的平臺，讓電影導演、小說的作者、出版社、電影制片公司、投資人一起會合，讓他們來談，互相交流?！睔W陽江河希望，辦文學活動不要止步于討論，而是對現(xiàn)狀有更實際的行動和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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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

賈樟柯，1970年5月24日出生于山西省汾陽市，中國內(nèi)地男導演、編劇、制片人、演員、作家，上海大學溫哥華電影學院院長，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

1997年，執(zhí)導的劇情片《小武》獲得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電影促進聯(lián)盟獎和沃爾福岡?施多德獎及第3屆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2000年，執(zhí)導的劇情片《站臺》獲得第5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電影促進聯(lián)盟獎。2006年，憑劇情片《三峽好人》獲得第1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導演獎；該片獲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2007年，執(zhí)導的紀錄片《無用》獲得第64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地平線單元最佳紀錄片獎。2010年，獲第63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獎。

2013年，憑電影《天注定》獲得第6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2014年，獲得第38屆圣保羅國際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獎。2015年，獲第68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導演雙周單元終身成就“金馬車獎”；同年，電影《山河故人》獲第5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2016年，獲第18屆孟買國際電影節(jié)杰出藝術(shù)成就獎和第38屆開羅國際電影節(jié)杰出藝術(shù)成就獎。2018年5月，獲第29屆日本福岡亞洲文化獎，成為獲得該獎項的第7位華人；10月，憑影片《江湖兒女》獲得第54屆芝加哥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銀雨果獎和第25屆明斯克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2019年，憑借劇情片《江湖兒女》獲得第13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編劇獎、2018年度導演協(xié)會年度導演。

2019年，出演電影《不浪漫》，擔任男主角。